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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青年报》  发布日期: 2001年5月24日
滇金丝猴和它的情人(一)
张可佳


  滇金丝猴是与大熊猫一样最为人类珍爱的濒危动物。它们有此殊荣,是它们的骄傲也是它们的悲哀。这个中国独有、世界上仅存极少群体的物种,悄然生活在中国云南西北海拔4000米以上的雪山森林中。 

  直到我来到这里采访,遇到了它们的4个情人,才知道在那个奇妙的世界里,一样有幸福与灾难,有悲欢离合,有家族的兴衰,也有爱情。千百年来它们繁衍生息,代代相传。 

  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发现了这些有着惊人美貌的猴子们,于是捕捉猎杀、驱赶戏弄,甚至捉来做美味佳肴……却没有人懂得它们,更没有人尊重它们。后来有一天,一个美国人和三个中国人走进了它们生活的圈子。 

  “去中国看看吧,你会学到很多东西的” 

  “这个故事是我和龙勇诚、钟泰、肖林与金丝猴的故事。”大个子美国学者柯瑞戈就像讲述一千零一夜的传奇故事那样,用清晰的中文向我展开了让他终生都魂牵梦绕的回忆。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中国吗?”柯瑞戈微笑着问我。 

  “好,就从这儿说吧。”也许他看出来我在琢磨他———洁白的高级衬衣,灰蓝色的羊绒衫,精美的眼镜,像不少年轻学者一样早早秃了的头顶……他怎么就和雪山里的猴子们裹到一块了呢? 

  大学毕业后,柯瑞戈进入美国加州议会财政拨款委员会工作,负责对林业、环保等13个部门的拨款。在一次议会辩论中,他强烈反对给一个水利工程的拨款,因为他认为那将严重破坏加州的自然生态环境。但是这个年轻人当时没有办法让更多的官员们接受自己的观点,他感到愤怒和无奈,他说“我还是得回到大学去,这里看来不适合我。” 

  回到大学,他找到他的导师波姆纳(Pomona)。波姆纳曾在20年代游历中国,他说是当年的中国之行使他变得成熟和坚强,懂得了怎样与人交往,懂得了怎样获得成功。现在,教授已80高龄,拥有知识与财富。他从自己的基金会每年拿出10万美元给10个学生,让他们到中国考察。他对柯瑞戈说:“也许你先不必急着工作或者读书,去中国看看吧,你会学到很多东西的。” 

  “我们坐上挤满农民的客轮,换乘很烂很脏的长途汽车,从三峡到昆明,到西双版纳,到丽江、中甸、芒卡、甘南、拉萨……很冷很冷啊,”老柯紧紧抱起胳膊,缩在椅子里,“就像这样每天都冻得发抖,我们支起随身背着的帐篷,躲进睡袋……”然而当柯瑞戈装了满脑袋中国大自然和民俗文化回到北京,参加中国举行的第一次国际野生动物保护会议时,他却惶惑了:“我该研究什么呢?” 

  会上,他听到了滇金丝猴的名字。那些金发碧眼、噘着迷人的桃红色嘴唇的小精灵就在他的面前,照片中的猴子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我相信,这正是我要做的,我想知道它们的一切。” 

  白马雪山上的不速之客 

  钟泰和肖林(又名昂翁次称)两个藏族小伙子作为助手随老柯进驻白马雪山考察滇金丝猴的时候,都刚刚20岁。初中毕业就进了保护区工作。他们管柯瑞戈叫老柯。 

  1986年,中国学者在云南德钦县阿东乡的山林里采集到一个滇金丝猴的活体标本,结束了这个珍稀动物“已在云南灭绝”的说法。但是,学者们一趟趟进山,却谁也没有看见过猴子们的踪影。他们从猴子留下的粪便分析推断,这里或许有6个自然种群。 

  “那时可真没劲!每天走啊走,却连野兽的影子都碰不上。”钟泰晃着头叹着气。 

  “后来听说要来一个研究猴子的美国博士生,他的博士论文就是滇金丝猴。派我和肖林给他当助手。我们想,他一个老外,肯定吃不了多少苦,深山、冰川、河谷都去不了,就给他在公路边找个地方建考察营地算了。哪想到,这个老外一连多日看不见金丝猴就跟我们急了,大发脾气还用英语骂人。”钟泰边说边笑起来。 

  他接着讲:“我们天天在山里转啊转,却一点痕迹都看不见。我们想,白马雪山的金丝猴难道真的灭绝了不成? 

  “我们问山里的藏民。猴子都哪儿去啦? 

  “你们还来问我们?还不都让你们给杀光了!没想到藏民却冲着我们一阵乱吼。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不久前山上闹小毛虫闹得凶,为了保住猴子的食物源冷杉林,保护区紧着忙着满山喷洒666。松毛虫都杀死了,冷杉树保住了不少,可就没想到金丝猴吃了带药的松箩也会死。” 

  说到这儿,钟泰的眼圈红了,“我这一生永远不可原谅自己的就是这件事。”泪水在他眼眶里打转。 

  “那时我们还不懂,没这个意识。云杉虽然都留下来了,但是一个动物也看不见了,这片林子后来四五年都没见到鸟。” 

  刚刚从西南林大毕业的钟泰现在是藏族为数不多的高原生态及动物保护学者,他接着说:“其实森林中出现虫害也是一种自然现象,不能人为地干扰它,人类不应当改变那里生态的规则。” 

  “你们没有放弃,对吧?后来怎么找到猴子的?” 

  “显然猴群已经迁移到深山里,我们驮上行囊、帐篷和全套设备往深山里转移。又转了七八天,最后选定在崩绕贡嘎山的山脊落营。这个地方海拔4300米,正好是高山草甸和针叶林的过渡带,很可能是猴群的栖息地,而且也是牧民转换牧场的必经之地,换点物品给养会比较方便。”钟泰说,在茂密的森林里没有立脚之地,他们不得已砍了一些树,搭了个好一点的棚子,还特别给老柯隔出了一间办公室兼卧室。 

  “金丝猴啊!我看见了……” 

  5月了,白马雪山还是积雪未化。一大早,龙勇诚叫上钟泰和肖林再去有阳光的坡上搜寻猴群,6个钟头回来依然没见到猴子的踪影,老柯的脾气又暴躁起来。他苦着脸冲着中国同伴大吼:“你们还是对猴子有研究呢!怎么就连猴子的影子也找不见?”钟泰给他煮了奶粉,打开一听鱼罐头,想压压这老外的火气,老柯反而直起嗓门:“我没有胃口!”拒绝吃饭,蹲在一边生气。 

  下午3点,老柯一个人背上单筒高倍望远镜往背阴的方向走了。没过一小时,老柯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高声呼喊着一嘴英文。在这4400米的山上别说跑了,就是慢走都得大口喘气。 

  “你看见什么啦?遇上黑熊啦?”大伙儿逗他。 

  “不……是猴子!金丝猴啊!我看见了……”顿时,每个人都热血沸腾。钟泰第一个蹿出篷子,顾不上拽上老柯就独自往山上奔。后面龙勇诚边往外跑一边还在盘问:“你从没见过金丝猴,你怎么就断定是猴子?” 

  “他们从树上跑下来,肚皮是白的后背是黑的,还有很多树叶在动……肯定是了!”老柯结结巴巴地说着中文,激动得手舞足蹈。 

  “我们架起三角架,接上全套高倍镜头,躲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每个人都能感到各自的心脏在激烈地跳!20分钟后,只听肖林一声惊呼,我们终于从取景器中清晰地看见一只滇金丝猴公猴从没有太阳的高大的冷杉上跳到另一棵有阳光照射的树上。 

  “我们怕猴群再丢了,一直守候在那儿舍不得走开。月亮升起老高了,大家确信猴子们都睡觉了才小心翼翼地顺着陡峭的山脊往回走。等大家躺下来时才想到:下午是怎么跑上那峭壁林立的恐怖的山脊的? 

  “次日凌晨3点,龙勇诚就把大家叫起来。‘拿不准猴子几点起床,别错过了!’我们随便吃了点饼干和红烧肉罐头,背上望远镜和相机,装上些饼干,带上空水壶就出发了。老柯那天特别高兴,第一次把他从来都偷着吃的美国巧克力给每人分了一块。 

  “4点半,我们赶到离猴群睡觉不太远的地方,4个人不敢烧火不敢出声也不敢坐下,惟恐惊吓了猴子,后来实在冷得瑟瑟发抖就在林子里排着走,3个钟头走下来,生生趟出一条路。 

  “7点半,缕缕阳光穿透茂密的山林,猴群起来了。200米远的冷杉树上,一个个矫健的身影飞过来跃过去,它们在做早操。” 

  “这是白马雪山最大的一个猴群。有180多只金丝猴。”老柯说。 

  “不会数重复了?难道你能认得它们中的每一个?” 

  “在两片森林之间常常有一条山沟或者一片空地,猴群会在这儿停下来。猴群以家庭为单位活动,最大的一个家庭有14个成员。有一只公猴,5只母猴,其他的是小猴。母猴之间有不同的位次,原配地位最高最受尊重。这个最大家庭的公猴也就是这个猴群的猴王。 

  “我们注意到这个家庭中有一只母猴断了一只胳膊,很可能是中了盗猎者的埋伏又逃脱出来的。本来这只受伤的母猴是排在最后一位的妃子,就因为她刚刚生了小猴又有伤在身,猴王对她关爱备至,总让她跟随在身边,排在了王后的前面。 

  “在一道深深的山沟前,猴群停下来,看过这条沟是否安全。所有的家庭都依照自己的位次坐在远处,一些还未成家的猴子先过沟,他们的(等级)位次最低。当确认安全后,猴王的家庭开始过沟,然后是内阁大臣的家庭,再下来是位次稍低些的。整个过程如同军队行进,井然有序。这时候,猴王端坐在沟的对面,审视着眼前的一切。一旦出现混乱他就高声大叫,吓得没猴敢闹,立即安静。” 

  老柯慢慢地讲着他的神话故事,这些研究已经写入他的博士论文,向世界宣讲过。还出了厚厚一本书。 

  我饶有兴趣地听他往下讲。“亚成体的公猴一旦长大成人,老公猴就自动退位,淘汰到亚成体群中,新的公猴成了这个家庭的主宰。” 

  “怎样就一眼看出哪个是公猴呢?”我问。 

  “公猴的个体是母猴的两倍,公猴每天在自己的领地上跳来跳去,炫耀自己健壮的体魄和无与伦比的力量,很显然,滇金丝猴是雄性制度的家族。” 

  “在这180多只猴子的群体中间发生过战争吗?” 

  “在休息的时候有时也会有争斗,但小猴从不参战,也不会有谁伤害小猴。挑起战争的因素常常是母猴。她们负责找食物,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区域,一旦寻找食物的母猴不慎进入别家的地盘,两个家庭就会打仗。战争中如果母猴没能逃掉就得被逼改嫁那个家庭的公猴,作它的妃子,当然位次排在最后。” 

  第三天黎明前,大家照样早早起来去观察猴子,但钟泰怎么也推不开门。原来一夜的大雪早已把棚子封得严严实实……